身土不二,藝從其根 | 素人舞作《稻穗》的自述與深思
【编按】:本文为Wing Dance Theatre艺术总监、旅美艺术家Myra Chu为素人舞作《稻穗》新近撰写的深度文章。当中亦蕴含她对于当下世界诸多困境的反省与思考。 关于作品《稻穗》,可见创作纪录片《稻穗生长》(生为人,身成穗 | 素人生态舞作《稻穗》三年诞辰纪念)。 眼下世界,大疫未停。希望舞作与文字所携带的宁静与力量,能持续祈福这块土地,以及所有生灵。
身土不二,藝從其根
——素人舞作《稻穗》的述與思
一.
傳說上古女媧以黃泥和水,按自己的樣子捏出了人類,又許男女交配,繁衍生息。西方的耶和華神也用地上的塵土造人,「將生氣吹在他鼻孔里,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。」人類好像與土地有某種根本的聯繫,離開土地談論任何事,都似乎淪為飄萍與浮塵。非要溯回去,落了地、扎下根,才有了生命,有了深度。
二零一九年,我從香港北上返鄉,在中土大地遊歷,講學,創作。偶然的機會與友人來到黃山腳下一個叫南屏的村落,它被譽為「中國古祠堂建築博物館」,也是《臥虎藏龍》電影中那一派古樸風格的所在。
進村一條長長的田路,又被門崗盤問,過關斬將,才可入村。好像這裡的人們在集體隱藏一個秘密,像《桃花源記》中,不知有漢,無論魏晉的垂髫黃發。進村才知,這裡的確和陶潛有淵源,據傳他的故居即在附近,村中也曾發現過《陶氏宗譜》。眼前青山綿連、良田美池、屋舍儼然。如果桃花源的原型真在此處,一點也不令人懷疑。
木心先生說陶淵明是「雙重隱士」,隱在田園,也隱於高言大論之外,別人拼命攀岩文學塔尖,他安於做塔外之人。私以為陶潛是藝術中真正的「得道之人」,他詮釋了什麼是「天下有道則見,無道則隱」,畢生潔身自好,知曉真正的歸途。也只有他能寫出「羈鳥戀舊林,池魚思故淵」的意境,而我身處他耕作休憩過的土地,霧氣環繞,草木芬芳,才能體會他落筆「久在樊籠里,復得返自然」時,內心的清新與暢快。
幾位農業大學畢業的年輕人,數年前來到村中,合伙搞起了有機種植,田地就在村盡頭的山腳下。極目遠望,一排青山屏風般矗立在天盡頭,再往外是什麼,越不過去,只能想象。青山下稻禾隨風搖曳,汩汩清流之聲環繞,其水之永,不可方思,想是上古時期便已存在的水源奔流至此,在青山腳下相匯,灌溉承襲世代的沃土。落日染穗,白鷺振翅,一派靜美。
彼時尚在暑日,稻穀還未收割,可他們粒粒飽滿深邃像在呼喚我。一千多年前呼喚了陶潛的土地也在呼喚我——仙霧繚繞,靠山為屏。還有比這裡更好的舞台嗎?
二.
《道德經》中有一句,始終不得其解:谷神不死,是謂玄牝,玄牝之門,是謂天地根。為何是「谷神」,什麼是「玄牝」?書上解釋,老子認為道對天地萬物有生養之功。水谷養人,古人稱農神為稷。那麼「谷神」就是生養之神,道生養天地萬物,如同谷米生養人類。所以將道稱為「谷神」。
道生養萬物,猶如母親生養子女。自然界中,具有生養之功的都是雌性,道是天地萬物的母親,因而稱「玄牝」。
高樓水泥中長大的孩子,不懂黃土的厚德。「誤入塵網中,一去三十年」,而今立於稻田之中,看滿眼的穗兒就這樣沐浴陽光、吸收地氣、用力瘋長,不遠處村中食堂的炊煙已經裊裊升起,米飯的香氣撲鼻,不久進入肚子,化為繼續支撐我們生存、思考和創作的元精。至此才懂什麼叫「天生萬物以養人,人無一物可報天」。 管子說「虛無無形謂之道,化育萬物謂之德」。所謂「厚德載物」,天地之德行厚實和順,容載萬物,但萬物卻不一定知道天地的德行,遑論報答。
我以為不會有人願意加入這種沉悶無趣的思考與創作,誰這麼無聊,假期不遠游不旅行,要來這塊稻田裡跟著我跳舞?結果卻出乎意料。素未謀面的一群人,看到招募貼,就這樣排除萬難地聚集來此。從北京、佛山、大理….車票買不到,就綠皮硬座,站也要站到這裡來。一定是陶公的魅力與桃花源的號召,或者,是有機稻米的香氣所吸引的吧!
完全陌生的十三個人,從破冰到演出,只有三天的時間。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,就敢承諾主辦方給出一個大型露天舞作,舞者還是一群從未有過舞蹈經驗的人。乾脆不按常理出牌,第一天開始,不培訓、不練功、不教動作,兄弟伙們一齊下地乾活,鋤頭鐮刀米鉢子,比形體訓練好使,既實在又有趣。舞者們都是仁慈的人,竟然沒有人反對,或者乾脆拎包走人,個個都很認真,說幹就幹。
河流、水牛、老樹,穗籽、蟬蟲、夕陽,傍晚在田中食堂,大家都吃得特別香。我親眼看著鵬鵬吃了三碗飯,又盛了三碗湯,按他自己的話說,是「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飯」。暮色沉沉,蛙鳴鳥叫,月光撒在田間小道上,舞者們從地裡走回宿舍,一路說笑陪伴,彼此好像已是世代至交。
夜晚寂靜,沒有噪聲與霓虹,只有沉寂千年的素樸模樣。我甚至沒有去想要怎麼編舞,怎麼教學,怎麼準備服裝道具,腦中只有無為二字,像李小龍說的「如水」(Be water)。月光普照,滿山的稻穗也睡著了,什麼聲響都沒有,只有仿若地籟的聲音。《莊子》中有句「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」,什麼是地籟?就是風吹拂地形所發出的聲響 。這種聲響,非要親身置於稻田之中,舒緩寧靜,安心閉目,才可聽到。
接下來的幾日,每當夜色降臨,舞者們就自發地聚在田中, 秋風吹拂,蟬鳴蛙叫,大家躺在稻草堆上,仰望星座與月光,偶爾和著樂器唱歌,與地籟共振。那節奏韻律,不聲不響就融入了身體中,成了第二天美妙的肢體樂曲。我就是如此「懶惰」的編舞者,什麼都不必做,做即是多餘,因為自然已經為舞者們編排了一切。所為之法,大概只是「墮肢體,黜聰明,離形去知,同於大通」 ,如此而已。
《靈山的兒女》唱詞曰:「會走路就會跳舞,會喝水就會喝酒餵~」。三日的時光,我們把自己淹沒在古村的千年韻律和天地自然的無聲秩序中,從日出到黃昏,稻海中身流湧動、此起彼伏。靠呼吸與周身萬物交換著能量,體悟它們的故事,再以身顯現,毫無禁忌。小哈娜只有十歲,是最小的舞者,她總是串流在溪水河田間,觀察各種昆蟲與小生物——那是有機種植的土壤裡才會存在的東西。
初試舞台時,雖然可能是人生首次,卻沒有人緊張無措,彷彿那不是演出場地,而是慣常的一畝稻田而已。我請舞者們開始舞蹈,沒有音樂,就只是自己。一個,兩個,三個,陸續湧動起來,好像逐漸忘記了自己是誰,我站在遠處看著,也忘了他們是誰,都是稻穗,只是稻穗。
當舞者拋去執念意識,忘掉「小我」所感、所思、所動,而進入舞蹈本體發源的意識之中,就像跨入了一扇無形之門,時空瞬間被拆解開來,沒有過往,沒有未來,只有此身,只在此刻,人與宇宙在共振中融為一體,此刻即「永恆」。
大道無形,生育天地;大道無名,長養萬物。宇宙、陰陽、萬物都是由其化生,「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,神得一以靈,谷得一以盈,萬物得一以生」,由此我們與土地、與和風、與稻穗,皆是同源一體。又何來具象的諸多分別呢?
三.
曾見有論斷,藝術必由慾望驅動而誕生。我不同意。有慾望之藝術,也必有無欲之藝術。南北朝的佛像,敦煌的壁畫,都沒有私慾,藝術家連姓名都不曾留下,因他們的創作只是對天道的呈示,而無關我是誰。藝術可以由慾望(desire)驅使,也可以由連結(connection)驅使——放下自我,放下狹隘、自私、愚昧,當內在的空性浮現,才有可能實現與萬物宇宙的合一。藝術因此不再僅是個性的彰顯,而是自性的連結。
《稻穗》的創作過程,也像是應了一句佛偈:「有情來下種,因地果還生。」佛說眾生乃心識無明所生諸幻,妄業聚合而成眾生。自立修行,破除身心幻垢,糾正凡夫妄想,身心熄滅,即「有情來下種」。
觀身心如幻,破生滅諸法,熄我執貪念欲,依決絕出離心,覺醒心靈本來面目,是「因地果還生」。
一群素人舞者,歸隱畝田,撒種收割、撒野跳舞,當自性顯現,心智解脫,也就與宇宙萬物成為一體。一曲舞畢,眾人的身體,彷彿也在這自性顯現的過程中,與道合一。
那種諸身所體會到的愉悅,已經不是物質世界的享受與快樂,而是靈魂深處的愉悅與安寧。人類的歡愉果然「不是靠理性、電腦、物質,而來自情感、直覺、本能」。
在北美洲的薩滿眼中,「人類所有的痛苦都源自於跟大自然切斷了連結。」眼前的世界,土地荒瘠、疫禍四起,人類的巫藝、語言、連結及信任,統統在減弱及萎謝。人們開始慢慢理解到現代生活的荒謬,聽懂了多年前薩滿的告誡:我們不是突然從石頭蹦出來的,我們的DNA如同一條蛇,一首歌,淵遠漫長,走到這個片刻,顯化成自己。知曉死亡的奧秘,以及能擷取土地的記憶,我們才不會忘記自己是誰,也才不會忘記「身土不二」,土地的記憶與我們身份認同的不可切割。
「身土不二 」源於二十世紀初的日本,認為人應當多進食身處的土地所生產的以及應節的食物。隨後的一百年里,逐漸影響著東亞諸國的農業領域,直至今日,這個從佛學中借用的詞彙仍然代表了人類對有機種植、土壤健康和身心平衡的努力與嚮往。
在創作《稻穗》的時候,我們沒有刻意去學習這些概念,卻親身體會到了,什麼是身體從土地中來,又落入土地中去。沒有古村中和諧共生的自然狀態、沒有對有機種植稻米的堅守,沒有對萬物的愛護與敬意,舞作中的任何動作都不會誕生。
稻田之中的木制舞台上,從未跳過舞的舞者們自然地隨風而動,當生靈間至深的聯結浮現時,天地間彷彿迴響著萬物初始的希聲大音。
美國印第安裔女作家露薏絲.厄德里奇(Louise Erdrich)說:「你必須去愛、去感覺,這是你在這塊土地上的理由;在這裡,以你的心去啟程一場偉大的歷險。」
《稻穗》的舞者們,在二零一九年的深秋,以舞蹈開啓了這場歷險。身體的覺知,力量,節奏,忘我的人神相通,物我合一。
詩,是人與天地溝通的一種語言。我們就在那天地之間,用身體寫一首鄺美的長詩。「詩是永恆的」,百年之後,這些身體、這些人,都不在了,然「長詩」還在,長存於永恆的巨流之中。
四.
正式演出結束的那一剎,萬籟俱寂,耳中仿佛全無任何聲音。一位女士悄然走到我面前,一顆珍珠大小的眼淚從她菩薩般的眼眸滾落下來。「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場舞蹈看哭過,謝謝你」,然後給了我一個擁抱,就靜靜地消失眼前。獨留我立在稻田中,久久未緩過神來。
三年過去,我一直在想是什麼觸動了她,那滴淚是為何而流。如今才好像明白了一點點,她的敏感與善良一定是過早地看透了人世的艱險,與即將到來的苦難,然而長詩何用?跳過的,想過的,愛過的,舞過的,一切堅固都煙消雲散,甚至沒有零落成泥,輪回千番。
就在落筆寫這篇回溯的時刻,世界仍然危機四伏:嚴重的病毒重新肆虐,恐懼與無力四處蔓延,極寒天氣捲土重來,飢荒與戰爭也許還在路上。全球範圍內,已經有超過三成的土壤退化,而這個為人類和動物提供糧食的根基一旦失守,我們將面臨的又會是什麼。
現代科學說,人體的DNA是一個保存上億GB信息的數據庫。 而它的啓動運轉,礦物質功不可沒。「You are what you eat」,我們的食物,如若缺失了礦物質與微量元素,人體便無法獲得DNA的深層能力。由此再看數十年來關於轉基因食品的討論,或許更能明白,這一切背後的博弈與鬥爭。
是做自然人,還是做基因改造人,我們此時還手握選擇,可能很快,連這個選擇都會失去了。那時候的世界,還有風吹稻浪,青木蒼翠,萬物同生共長的畫面嗎?如果有一日,糧食都從實驗室出來,農場消失,我們便徹底與自然斷絕,人類的健康與命運,還能由自己決定嗎?道法自然的藝術表達,還有人瞭解與欣賞嗎?
工業革命之後,人類從農耕時代步入了機器時代,也進入了城市化集群發展的短途。當我們漸漸習慣了資本的投餵與物質生活的便利,也無形中把生命和健康交給了這頭永遠欲求不滿的巨獸。我們已經困在鋼筋混凝土中太久,每天與添加劑、分貝噪音和電磁輻射污染相伴。聽不見天籟,聽不見地籟,更聽不見內心深處的聲音。我們選擇了慾望和虛榮,選擇了安逸和享受,選擇了矩陣和催眠。也失去了健康。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。
或許內心深處我們早就明白,人類是時候回歸自然,與她相合,而不是傲慢妄為、凌駕其上。自然的力量之大,足以掌控我們的生死。我們在極度粗暴無情地摧毀地球上其他物種、破壞空氣、水和土地之後,終於重新察覺到,人類的終極存活,必須仰賴對整個星球與環境的尊重。
只有尊重還不夠,我們還需以親密且充滿愛的方式,與所有親族(all our relations)溝通,包括人族、動物族、植物族及土壤、石頭和水。我們呼喚一種「靈性生態」(spiritual ecology)的存在,對藍星上的所有生靈,以及藍星本身表達愛與敬意。藉此重建人類先祖過去與偉大靈力之間曾經擁有、如今卻已失落許久的深刻連結。
如果地球母親是一個人的身體,眼下她病了,如今每天覺醒的人就是她體內的正面免疫細胞,是陽氣與元精。我們在每個當下不斷修正提高我們的正面意識頻率,也就壯大了地球媽媽的免疫系統,那麼附著在她體內的負面病毒與邪祟之氣便會無法久駐,只能散去,整個地星的生態終將恢復到平衡、和諧與美好。
「順天為道,應地為德。」古人的許多話,如今看來都像是滴血的教誨,讓人自慚形穢。上古諸神造人,大概與人們生養孩子一樣,都歷經叛逆、出走、回歸,一代代流轉,緩緩向前。人與土地、與天地父母之間,是遠走與回歸的關係。「溯本求源明自性,認祖歸根醒身魂」,兜轉一圈熙攘紛亂,墮虛落幻,總要歸來,帶著內在新長出的眼睛,照見真實本性。
作家紀德(Gide)臨終時說,對世界絕望。有青年自非洲來函,說世界美、有希望。紀德見信,說這位青年的話就是「大地的鹹味」,「為這點鹹味,我死可瞑目」。典出福音書,耶穌對門徒所說 「你們是世上的鹽。 鹽若失了味, 怎能叫它再咸呢?以後無用,不過丟在外面,被人踐踏了。」
所謂「鹽的鹹味」,即人的天良。人不信,政不勤,心不明,愛不誠,則失去鹹味。人類至高的秉性,就在於永無止境地追求真與美。世道再艱險,只要我們還保有此心,就不會墮落、不會潰敗、能避免萬劫不復,終成那一片白茫茫大地上的咸。
五.
不久前,收到學生發來的一段影像,才知道當年傻傻的十三個人兒,在稻田裡肆意妄為的舞與詩都被攝影師朋友紀錄了下來。徵得舞者的同意,我們剪輯成了創作紀錄片《稻穗生長》,發佈在平台。
那些真情的流露與身體的呈示,對素人舞者來說,要拿出來分享,是需要勇氣的。我一個個舞者去確認,當問到子薇的時候,她只說了一句:我願意分享出來,如果能感召到散落在各地的其他「稻穗」,是多麼美好啊。
紀錄片發佈以後,討論者稀,彷彿大家都安安靜靜地看。只有一位不知名的觀者留了字幕,四個字:返樸歸真。
想起木心先生談過它,「所謂歸真反樸,那真和樸,必是非宗教、非哲學、非藝術。神奇極了」。「個人的真,個人的樸,返之,實在好,莫名其妙地偉大。」
他說,「最美的東西超越藝術…來自彼岸」。
彼岸有什麼呢?